
大雨落在庭院中發出悅耳的淅瀝聲,遠方原本如同鏡面的大海因雨點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圓與圓之間複雜難解的交錯帶有一種邏輯上的美麗。
邏輯之美在於規則,規則形塑出這片錯綜複雜的大千世界,每一道線條都有其理由,我們無法理解,但卻能夠隱約感受到混亂之中隱含的秩序。
即使是這個奇妙的天地也有著與現實世界一樣的自然法則,梏室坐在窗邊,手掌支撐著下巴望著窗外的大雨,忍不住思考起這些無意義的小事。
「根據書上的記錄,小女孩為什麼要說謊的理由可以大略分成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因為分不清楚想像與現實,另一種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宓晰的聲音將梏室的注意力從窗外拉了回來。「前者的話往往能從孩子的謊言中看出他內心的期望,而後者的話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做錯事想逃避責罰。」
「看吧!知道原來小孩其實會說謊以後,是不是決定要改邪歸正,發誓不再當一個蘿莉控了呢?」縷希竊笑著說。「但是,變態這個部份就無藥可救了呢。」
「才不需要什麼改邪歸正!」梏室沒好氣地說。「我本來就不是變態,也不是蘿莉控。」
「而是變態蘿莉控!」縷希非常順口地接著說完。
「妳這毒舌蘿莉,小心一輩子都是這小不點的模樣!」梏室生氣地反擊。
「你們真是……」沒想到才一轉眼兩人就又吵了起來,宓晰無奈地搖頭嘆氣。「重點不是小孩會不會說謊,而是那位小女孩究竟為什麼要說謊,對嗎?」
說完以後,宓晰的眼神緩緩掃過兩人的眼睛,看似溫柔和善的眼眸中卻隱隱含著讓人動彈不得的殺氣,嚇得梏室與縷希不敢再多吭一聲,連連點頭。
「對,沒錯!」梏室大聲地說。「為什麼她要說那樣的謊呢?」
「梏室大人說過這次返鄉,大家都在外公家忙得團團轉對嗎?」宓晰說。
「嗯,因為……」梏室面有難色地猶豫了一會兒以後再又開口。「剛好有些事情在忙。」
「我想,小女孩應該是感到寂寞了吧。」宓晰並未繼續追問,將話題轉了回來。
「畢竟她的爸媽也是忙得分身乏術,難免會疏忽了她。」梏室點點頭,小女孩的爸媽在這段時間一直忙進忙出,雖然已經盡可能抽空陪陪小女孩,但想必還是不夠吧。
「這也是一種可能性,但是,也有另一種可能性。」宓晰說。
「咦?什麼意思?」梏室困惑地問。
「在這段期間,雖然小女孩的爸媽很忙,但還是會抽空陪她,而且既然大家都聚集在一起,想必也有不少大哥哥大姐姐會陪她玩吧?」宓晰說。
「是這樣沒錯,但這個與她感到寂寞有什麼關係嗎?」梏室說。
「只要把小女孩的謊言看作是期望,答案就再明白不過了。」宓晰說。
「看作是期望?她希望爸爸媽媽陪她出去玩?」梏室仍然弄不懂宓晰的意思。
「笨蛋,想想小女孩的謊言裡,她跟誰出去玩?」縷希看不下去地插嘴。
跟誰出去玩?
——因為把拔馬麻很忙沒有空,所以阿嬤她帶我出去玩。
說起來,為什麼不是哥哥姐姐阿姨姑姑而是阿嬤?
這個部分才是整個句子最奇怪的地方。
「難道說,她其實是在想念阿嬤嗎?」梏室恍然大悟。
「雖然我們也無法向她求證,但我認為應該是如此。」宓晰說。
「原來是這樣啊……」梏室不由自主地又將視線移向窗外,大雨滂沱的景色彷彿為空間填上色彩,稍稍緩解了心中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喪失感。「原來是想念啊……」
「我說,雖然我平常對你很不客氣,也覺得你是有害又沒用的廢物,但是……但是……」縷希默默來到梏室的面前,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開口。「隨時都歡迎你來啦!變態蘿莉控!」
然後丟下一句毒舌就轉身跑走,讓梏室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錯愕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房間中,然後沒多久又探出那張精緻可愛的小臉偷偷看向這邊。
「這傢伙是在做什麼啊?」這一系列舉動搞得梏室一頭霧水。
「梏室大人,關於小女孩的問題,其實對我與縷希來說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您的問題。」宓晰看了躲在房間探頭出來的縷希一眼以後說。
「咦?我的問題?我沒有什麼問題呀?」梏室疑惑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與手腳,沒有任何異狀。
「不是看得見的問題,而是看不見的問題。」宓晰緩緩伸出手,指著梏室的胸口。「現在的梏室大人,非常寂寞,就跟那個小女孩一樣。」
「我?為什麼?」當宓晰這麼一說,其實梏室便已經心裡有數,但他就是不想這麼簡單地承認。
「小孩子的謊往往是把想像出來的虛構視為現實,然而大人的謊卻經常都是對現實視而不見。」宓晰說。「我與縷希都不想硬逼梏室大人面對,但還是希望您能明白,離開不代表永別,總會有一天,您與他們能夠再次相見。」
「怎、怎麼可能?離開就是永遠離開了,怎麼可能再次相見?」對於宓晰這番太過天真的發言,梏室忍不住激動起來朝著他大吼。「你們沒經歷過這種事情,根本不會明白!」
話說出口以後,梏室才感到後悔,居然對一個小孩子講出這種話。
然而,宓晰並沒有因為梏室的怒氣而有絲毫動搖,只是淡淡地露出了笑容,好像深冬的梅花,凜冽而悲涼地綻放著唯有走過傷痛才有的美。
內斂卻無法摧折的美,在那抹笑容下隱隱閃動,那絕不是天真的笑顏,而是悲傷的笑臉。
才不過十歲年紀的孩子居然有著這樣的表情。
「你……對不起。」梏室心痛地低頭道歉。
「一點也不,梏室大人。曾經,我與縷希,我們也都以為世界即將末日,但沒想到迎來的卻是重逢。」宓晰握住梏室的手,誠懇地說。「所以梏室大人,還請您將道別的人牢牢記在心中,好好珍惜此刻仍在身邊的人,然後等待有一天與他們再次重逢。」
梏室感覺宓晰的手非常溫暖,暖到好像心裡都要流出汗來似的,他忍不住抬起頭瞪著天花板,讓汗不至於從眼眶中流出來,否則就太丟臉了。
「梏室大人,請記得,我與縷希,一直都在這裡等您。」宓晰說。
宓晰的聲音很柔很遠,讓梏室的意識漸漸變得朦朧,慢慢沉入夢中,在夢裡,他才總算不小心讓一滴汗沿著臉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