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孩子有多難對付,梏室一直到現在才知道。
從以前開始,他就很不擅長應付小孩,該怎麼抱、該怎麼接觸、該說什麼,甚至該做什麼表情,他都不知道。對他來說,小孩等同於無法溝通的生物,能避就避,能閃就閃,也幸好周圍的長輩都很了解他這種個性,因此從沒有人拜託他看顧過小孩……雖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交給他跟放牛吃草也沒有太大區別。
然而,梏室今天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勁,是不是地球與月球的軌道突然偏移了零點幾度,導致他居然會有那麼一瞬間認為應該沒問題。
問題可大了。
在一籌莫展的梏室面前,一個三歲的小孩用盡全身心的力氣對天嚎哭、朝地猛捶,撕心裂肺的聲音彷彿是在控訴他犯下什麼滔天大罪。
「你肚子餓嗎?」梏室問。
大哭。
「想媽媽嗎?」梏室問。
用力大哭。
「還是想玩玩具?」梏室問。
更加猛烈地哭喊。
「那我們回家?」梏室問。
「不要!不要!不要!」終於有了回應,然而卻是一邊喊叫一邊用力跺腳。
一直以來,梏室都覺得自己應該還算是個脾氣溫和的人,然而那跺腳所發出的惱人聲響居然直接讓他失去理智。
一張臉垮下來,回過神來時,梏室已經用非常冷漠的語氣開了口。
「不要踩地板。」
那語氣冰冷到連梏室自己都感到驚訝,而小孩則是嚇得立刻噤聲,只敢發出抽噎的啜泣聲。
——真的是饒了我吧!
梏室感覺自己快要崩潰,心裡只想著這孩子的爸媽什麼時候要接他回家?
※ ※ ※
「喂,你怎麼一副好像人生走到盡頭化作死灰的蠢樣。」縷希盯著梏室問道。
梏室坐在圖書館裡,手肘擱在桌上,兩隻手交握在面前輕輕靠著額頭,兩隻眼睛漫無目地望著桌面上的紋路。他的心如死寂的內陸湖,無風無雨,漣漪不起,在經歷了那番狂風暴雨的摧殘後,現在的他只想要就這樣像棵枯朽的老木靜靜地等待凋零。
「我是樹,只要一直靜靜地站著行光合作用就好。」梏室說。
「唔哇——宓晰快來!這人發瘋了!」縷希先是一楞,緊接著慌張地朝著圖書館深處大叫。
「我是樹,我什麼都聽不到,沒有聲音,很安靜,哇啦哇啦啦——」巨大的聲音又再次喚起梏室心中的夢魘。
「……梏室大人這次好像受到很嚴重的心理創傷。」宓晰一出來就看到胡言亂語的梏室,連他都不禁傻眼。
「雖然平常他就是個廢人,但現在更是整個放飛自我了,應該怎麼辦才好?」縷希著急地問。
「解鈴還需繫鈴人,梏室大人心中的結,還是得要梏室大人親自面對才能夠解得開。」宓晰說完後來到梏室面前坐下,柔聲問道。「梏室大人,您想成為樹嗎?」
「嗯。」梏室緩緩點頭。
「為什麼呢?」宓晰繼續問。
「因為樹不會發出聲音,很安靜。」梏室說。
「梏室大人遇到讓您想要安靜的狀況嗎?」宓晰問。
「對,很吵,吵死了!」本來情緒一直很平緩的梏室突然激動起來。
一旁專注地聽著兩人對話的縷希因而嚇了一大跳,差點叫出聲來。
「是什麼樣的狀況呢?」宓晰問。
「親戚托我幫忙照顧小孩,那小孩根本無法溝通,只知道哭鬧。我被吵了一整天,連睡覺都沒辦法,還得應付樓下上來抗議的鄰居……等等!」梏室抱怨到一半突然豎起耳朵。「等一下,是不是又有哭聲?」
「那只是窗外的風聲。」縷希說。
「不不不,那一定是哭聲,我要快點逃跑!你們兩個雖然也還小,但你們知道嗎?三歲的小孩完全是另一種無法溝通的可怕生物,整天用聲音來凌遲人的怪物!」梏室如同驚弓之鳥般忽然起身,同時左右張望,深怕那個可怕的生物會從某個角落突然出現。
「原來如此,所以是因為小孩的關係才讓梏室大人陷入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態。」宓晰說。
「居然被一個小孩弄成這樣……」縷希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梏室說。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也知道我根本應付不了小孩,他哭鬧了一整天,但我卻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梏室用手遮住自己的臉,崩潰地大叫。「當初我根本不應該以為只是一天而已應該有辦法而答應。」
「梏室大人希望弄懂小孩哭鬧的原因嗎?」宓晰說。
「咦?」梏室楞了一下以後遲疑地回答。「如果可以弄懂當然是最好,但是能夠辦得到嗎?」
「我也無法肯定,但就跟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我們一起努力找出一個可以信服的理由吧。」
「但我問了一堆可能導致他哭鬧的原因,但他全都搖頭耶。」梏室說。
「小孩子哭鬧的原因有肚子餓、想睡覺、想家、想爸媽、想玩、想要東西、覺得太冷或太熱、身體不舒服……等等,書裡記載的可能狀況多到列不完,你問到的充其量也只是一部分而已。」縷希說。
「從這些選項裡可以先刪除肚子餓、想家、想爸媽、想玩這幾種可能性,接下來再考慮剩下來的選項。」宓晰說。
「應該不是想睡覺,因為他睡了一下午,而且才剛剛睡醒,我可是完全沒叫他,畢竟那是珍貴的安靜時光。」梏室說。「想要東西這點我是看不出什麼跡象,至於太冷、太熱或身體不舒服,這點我倒是沒注意到,也許有可能是這個原因。」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需要特別注意了,也許梏室大人應該盡快確認小孩的狀況比較好。」宓晰面露擔憂地說。
「巴夫洛夫制約呢?是不是他哭鬧的時間點平常其實是做某件事情的時間?例如去散步、吃點心之類的。」縷希說。
「哇塞,妳好難得說出這麼認真的猜測。」梏室驚訝地說。
「我現在就可以很認真地揍你。」縷希兩手虛握。
梏室又在那一瞬間看見了巨鐮的錯覺,嚇得他連忙改口。
「我覺得妳說的也很有可能,說不定他爸媽平常都會在固定的時間讓他做某些事情,我回去立刻就問!」
※ ※ ※
一回到現實,梏室立刻打電話給小孩的爸媽。
「今天他一直哭,我在想會不會是身體有哪裡不舒服……」梏室說。
「不用擔心,他現在在家裡活蹦亂跳的。」電話另一頭的親戚遠離話筒對著某處喊道。「叔叔打來囉!要不要跟叔叔講話!」
「叔叔我愛你,下次還要去你家玩!」電話那頭的遠處傳來小孩稚嫩天真的嗓音。
但梏室聽得臉色發青,幸好沒人看得到。
「這、這樣啊,沒事就好。」梏室尷尬地苦笑,心裡暗自期望這只是小孩的戲言。
「看來他在你那裡玩得很開心,今天謝謝你!」親戚說。
「不不不,他在這裡幾乎不是在哭就是睡覺跟吃飯,一點都沒有開心的感覺。」梏室連忙說。
「哈哈哈哈——應該只是不熟悉而已,其實他還是覺得挺開心的。」親戚大笑。
「話說……你們平常會不會固定在某些時間點讓他做某些事情?除了吃飯睡覺以外,例如出門散步之類的。」梏室好奇地問。
「嗯……是會出門散步,但通常很隨興,他想出門,而我也有空的話就會出去。」親戚說。「怎麼了?」
「我在想,他今天哭鬧的理由究竟是什麼?」梏室說。
沒想到梏室的這句話讓電話那一頭傳來了幾秒的沉默,緊接而來的是一聲爆笑。
「又不是像你寫程式在Debug,大多數的情況我們都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而哭啊。」
親戚的這番話伴隨著電話背景傳來的那道尖銳刺耳的熟悉哭聲深深地震撼了梏室的世界觀。
——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根本是沒有理由的,只有像他這種笨蛋才會一個一個都想找出理由。